看见,家务劳动
大 幕 紧 闭
幕 后 彷 徨
呼 声 回 响
光 束 渐 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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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寂取代交锋,争吵声戛然而止。
家里顿时安静。此刻,母亲仍在外买菜。申艳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丈夫,一把拉开衣柜,拿下毛衣、棉袄一股脑砸向他。申燕萍让丈夫两周内搬出去租房住,说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。

申燕萍长期在外地工作;她不在家的日子里,八十岁的母亲承担家中所有家务劳动。丈夫李建锋,则在客厅、主卧与外出聚会中度过闲暇时光。他宛若家庭里的局外人——申燕萍出钱,支付一切生活开销;母亲出力,准备三餐、照料起居。
每年除夕夜,是李建锋唯一的表示机会。母亲收下李建锋的1000元红包,第二天又从中拿出800元包给外孙女小晨。 在申燕萍眼里,如果用金钱衡量,母亲一年的家务劳动对于李建锋而言价值200元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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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务劳动的无酬特性,将其价值隐形;而价值的不可见,也使劳动的付出退居幕后。

然而家务劳动,真的无需补偿吗?至少在今天并非如此。

2021年2月,来自北京房山的全职妈妈王女士从丈夫手中拿到5万元的补偿费。因长期承担大部分家务,王女士在离婚诉求中提出家务补偿要求;这也是首次运用《民法典》新规审结的离婚家务补偿案件。《民法典》第1088条完善了始于2001年的家务劳动经济补偿制度,进一步肯认家务劳动的价值。同年6月,浙江台州的全职妈妈齐女士在离婚时也申请了家务劳动补偿,并获得了1.5万元的赔偿款。

从2月到6月,随着家务补偿案件的增加,呈现在我们眼前的,是每一个在家庭中承担家务劳动的人——他们站在重重帷幕后,等待着点点灯光。
据《2018年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》,在一天中, 每一个居民平均会花超过2个小时做家务,几乎占据所有无酬劳动时间。 对需要陪伴照料孩子的居民而言,每天超过3小时的育儿成为照料家庭的主要活动,在琐碎的家庭家务和育儿照料中,女性往往是主要的承担者。



而对于选择全职的一方来说,这块帷幕被拉得更紧,起早贪黑完成家务劳动已然成为他们的常态。

两个孩子的北京妈妈刘佳,在大儿子出生半年后辞掉了工作。随着孩子从婴儿长成少年,刘佳的照料任务不轻反重。做完日常家务后,刘佳要陪孩子消化课外辅导班的内容。从6:20起床到23:00睡觉,刘佳每天留给自己读书休闲的时间只有准备午饭前的1小时。对于刘佳这样的全职妈妈而言,“手心向上的日子”让她们宁愿多花一点时间在孩子身上,而来不及关注自己。

面对“家庭”和“自我”,全职爸爸同样会束手无策。为了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,重庆的全职爸爸老谭比北京的刘佳每天早起50分钟,趁还没开始做早餐时玩几把游戏。“最折磨的是小儿子还没上学那段时间”,老谭回忆道,育儿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,做家务都只能见缝插针——利用孩子看电视的功夫打扫卫生、整理收纳,闲暇所剩无几。













刘佳、老谭,以及更多的家务劳动主要承担者,在家务——育儿——家务的交替中默默拨动着家庭前进的齿轮。孩子成长的印记不断被回忆珍藏,而家务劳动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。
申燕萍的母亲从老家进城已有二十余年。因为不习惯戴手套做家务,长期的洗衣液、洗涤剂浸泡导致母亲的手上布满裂开的口子。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,说三伏天用白醋和鲜花泡手能见效,前提是不能沾洗衣液。但遇到申燕萍不在家的情况,母亲不得不戴上手套,清洗完李建锋的换洗衣裳。


申燕萍的母亲在家操持家务


长期家务劳动不仅会透支身体,也会留下心结。
自认为坚强的刘佳,却被丈夫的一句话击垮:“你就是闲在家里,你都干了什么?什么都没干。”全职后,刘佳在这方面变得敏感起来。丈夫并不是不理解自己,只是两人有冲突时,“全职”便成为丈夫唯一的攻击点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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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对于夫妻而言,一方在外工作,一方居家育儿成为更为常见的选择——相比于长辈,“新手爸妈”成为了育儿的主力。




家庭以外,“新手爸妈”往往面临着更大的压力——职场并没有因为家务劳动的分担而开辟出体恤与共情的空间;相反,生存晋升空间变得更加逼仄,返回职场成为需要勇气的试探。北京一公司HR坦言,公司很少招35岁以上的人。和未婚员工相比,已婚员工因孩子生病不得不多请假——家务劳动增加了职场风险。

对于爸爸们而言,参与育儿成为了普遍的期待,但职场的支持不足,陪产假似乎成为一种奢望。
2017年,视频平台一男员工表示自己在休陪产假时无故被公司辞退。
2019年,另一位知乎答主也表示自己曾因休半个月的陪产假而被扣50%的绩效。
老谭深谙职场逻辑,放弃了再次求职。大儿子刚上幼儿园时,每个月都生病,等待这些或大或小的病症痊愈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,“没有工作能让你一个月休息一个星期,无法兼顾”。小儿子出生后,老谭本就紧凑的时间变得更加捉襟见肘。

这,并非个例——根据领英和《母婴行业蓝皮书》,87.9%的男性有意愿休陪产假,与妈妈分担育儿责任,而95%的女性认为落实陪产假非常有必要;但事与愿违,职场爸爸陪产假的比例为65%,远低于有意愿休陪产假的男性比例。







而对于承担生育的妈妈而言,在职场生存更为艰难。
有了孩子后,家务劳动中的重要一环便是照顾孩子的日常起居,所耗时间随之增加。根据2014年对4438名女性的调查 ,成为母亲后,女性平均每日需多花1.65小时在家务劳动中,每月工作小时则减少7.68小时。另一研究显示,城镇体制内女职工在生育后,小时工资、月工资水平均下降8.1%;生育二孩后,下降幅度超过22%——工资浮动直观展现了时间分配变化的结果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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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成为全职妈妈九年后,刘佳想要重回职场,但年岁增长的步调追不上就业市场的迭代频次。大环境愈发向年轻人敞开怀抱,原先岗位的变化自己尚未适应。在纠结与彷徨中,刘佳迷途而返。

然而,社会的视线向来聚焦“台前”,难以再分出精力关照“幕后”的角色 ;殊不知,一方的心无旁骛需要以家庭中另一方全权承担家务劳动为保障。
老谭这样形容自己:“后院不稳,前方打不好仗”,多年打拼后,妻子的设计工作室已经小有规模,“我俩是一条船上的人”。与老谭一家相似,对于刘佳而言,与丈夫之间的真正理解,才能让他们共同成长、共同维系家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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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职爸爸老谭照顾儿子的日常生活



但在社会支持大规模进入家庭的年代,保障更多来源于家庭外部。 中国传媒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葛耘娜介绍,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社会抚育模式下,孩子满月后便可送到工厂的托儿所,单位为员工兼顾事业与育儿提供了必要的支持。
然而,现状下,雇佣实则是“雇佣一双手的关系” ——企业看重的是员工的劳动过程能够创造多少利润,不再分出精力关注支撑这双手的家庭,也难以为员工的家务劳动提供空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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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申燕萍女儿小晨的升学宴上,亲友们给申燕萍的母亲斟上酒,告诉小晨最先要敬的是姥姥。
从“房山第一案”的5万到《民法典》出台后的最高补偿金额12万, 用金钱衡量“大功臣”的家庭贡献时,司法判决却整体维持在一个偏保守区间内。
但,在社交媒体相关话题的评论区中,出现了不少对这一结果持有异议的声音:“给钱是应该的,但给5万也忒少了”,“才5万,比请保姆还便宜”,“建议至少以育儿嫂工资为基数补偿”。



2021年1月1日,北京房山法院适用民法典新规首次审结了一起离婚家务补偿案件。

案件中,全职太太王女士在离婚诉讼中称,因承担大部分家务,故提出要求家务补偿。最终,法院判决双方离婚,全职太太王女士获得家务补偿款50000元,引起网络热议。

我们统计了新浪微博平台上从案件发生当日到5月10日的共6303条评论,分析了词频数最高的40个关键词。 点击左侧图中及下方关键词,可以看到相关网友评论。
五万:出现了2118次

“给钱是应该的,但给5万也忒少了。”

5万太讽刺了,去工作吧,所有女孩们。”

“这几年和工作的脱节能是5万弥补的?”

“不要物化女性,这5万是全职太太放弃工作照顾家庭作出的牺牲。”

“平分共同财产后,另外补偿5万块,为什么跟家政比?”
保姆:出现了1233次

“这能和保姆薪水比较吗?夫妻二人的婚姻成雇佣关系了?”

“全职太太大部分比月嫂学历高,既然不谈感情,那么工资太低了吧。”

“才5万,比请保姆还便宜。”

“女方把自己当保姆?那男方呢,赚钱养家包吃包住,算啥”

“我感觉按请保姆的一半的工资算,家是大家一起的劳务费平摊。”
家务家庭:出现了1227次

“男的在外也是为家庭劳动。”

“在一个家庭中分工明确,负责不同的方面,共同经营家庭这种模式并没有什么不对。”

“白天上班晚上全职的女人在离婚时同样或者更应该获赔。”

“凭什么?丈夫天天早出晚归工作累死累活赚钱养家,你在家待着做点家务活而已。”

“老公跟我在家带了三个月娃,深悟家务育儿的艰辛劳累,说这比上班累多了。”
全职太太:出现了1203次

“这是很好的开始,以后全职太太离婚都可以有“家务劳动补偿”的依据了。”

“以后谁还敢做全职太太,生育率又要降了”

全职太太也分穷人家的和富人家的,穷人家的么,生一个就算了吧…”

“如果不当全职太太在社会上有一份稳定工作的话,离婚也平分财产呢”

“请全职太太不要碰瓷家政工作者!”
女性:出现了1197次

孩子要独立,男孩子理解包容吧。这个赔偿金再多,也不够等同于孩的付出吧。”

“这就提醒了如果家境不好的性,去做清洁工一年也有5万 比把时间花在家里有用。”

“家务活难道不应该男一起承担?”

“个人认为不要拔高全职太太,因为绝大部分家庭方工作家里也没保姆,该干的活都一样干。”

“这个案子说明一个问题,不要做全职太太,每一个性都应该独立生活,保持风采。”
婚姻:出现了742次

“争论的男男女女真有意思,都感觉吃亏,都不结婚好了。”

“什么都可以用钱衡量?所以结婚真的成了做交易了吗?”

“男女对立也太严重了吧,两个人结婚离婚,只要双方达成一致,别人也不用管那么多吧。”

婚姻本来就是要双方共同努力,共同付出的。”
补偿:出现了643次

“应该以家庭收入乘以结婚年数然后百分比计算。”

“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做家务的人也辛苦,这种白天上班晚上全职的女人在离婚时同样或者更应该获赔

“建议至少按(代孕+育儿嫂)为基数补偿

“按保姆工资和完全婚前工资补贴的也很过分,结婚又不是打工,儿女也是自己的。”


“我们国家家务补偿之所以高不了,你要了解它的历史沿革。”
许秋莉,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,分析了“房山第一案”判决结果后的考量因素。

司法实践中,立法者需要衡量补偿金额是否在大多数公民的承担能力之内。 民众对“参考家政工资标准”的呼声并不贴合实际:如果一名北京居民需要按家政工资标准支付家务劳动补偿,按照2020年北京市67745元的人均可支配收入,扣除近2万元的补偿款后,他的每月开销需要控制在4000元以内;而在人均收入有所下降的省份,当负担了补偿款后,居民的每月最大开销将不足2000元。在经济富足尚未走进千家万户的当下,判定较高金额会使得当事人难以支付,而这将最终导致法律效果的削弱——所以,当浙江台州的全职妈妈齐女士要求按每月5000元的标准赔偿共19万元时,法院的最终判定金额为1.5万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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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合种种考量,在《民法典》出台后的实施摸索阶段,一个较低的补偿金额是更为稳妥的。 法律庄严性的背后是长期的司法实践:许律师相信,等三五年后,随着相关数据与案例的累积,一线法官的实务经验将更加丰富、高校科研工作者的参与意愿也会增强,会有更进一步的司法解释。大踏步前进不符合法律修改完善的规律,“向前迈了一个小步子”更为稳妥。

“小步子”的含义不仅局限于立法层面。女性主义研究学者孙百卉认为,补偿金额同样具有启示意义:面对因全职在家而错失的职业发展机会、婚姻另一方未公开的灰色收入等问题,法律无法也无需实现全覆盖;此时,较低的补偿金额不仅起到 “象征性安慰”的作用,同时也敲响了警钟:由于法律判决结果很难提供实质性补偿, “《民法典》更是一个号召,提醒面对‘工作还是回家’困境的人们审慎抉择。”

如果能重新选择,刘佳会选择工作而非再生二胎。起初,家人给刘佳的承诺是老大上了幼儿园就可以出去工作。老二出生后,家务与育儿令刘佳难以脱身。
随着教育成本的提高、社会支持的缺乏,育儿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不言自明的负担。5月31日,国家生育政策再次优化,放开三孩政策;而政策落地首先要处理的棘手问题是一孩生育意愿的降低。
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,育龄妇女总和生育率为1.3,低于1.5的国际警戒线。生育政策的调整能否扭转低生育时代渐行渐近的局面,仍是未知数。

而一项2019年的研究发现 ,当家务劳动的重担被有效缓解后,家庭生育动机将显著提高。除了夫妻双方的互相理解与体谅,社会力量同样肩负着重要责任。
对于企业而言,如何回应对男性陪产假落实的呼吁,如何加强对女性就业的支持?对于国家而言,如何推进普惠托育服务体系的建立,如何降低维系家庭的压力? 看似发生在家庭内部空间的家务劳动,实则牵系着社会保障体系、国家教育系统、各企业公司等多主体的联合行动,与人口红利、经济发展等宏大议题息息相关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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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务与自我,育儿和职场,并非天然矛盾。当一个个小家聚集成社会、凝结成国家时,家庭便不再止于私领域,而成为公共的关切——而这一关切也将成为支撑家庭的重要力量。

在育儿成为国家期待的当下,如果学校承担了更多的教育责任,在“家—学校—单位”中辗转周旋的父母们便能更加从容应对工作与育儿。 这一变化背后,是一整套环环相扣的社会保障体系。 国家和企业共同行动,提高教职人员工作福利、提供孩子们的接送、意外保险等各项服务。
尝试与改变不曾止步: 7月2日,北京市教育委员会发布关于启动暑期托管服务的通知,要求托管服务承办学校做好学生安全工作,认真落实疫情防控各项要求,这一背后是一个权责明确的风险控制机制。“学生的共同成长,离不开学校家庭社会的共同关心和支持”,通知里的文字,是对社会呼唤的回应。爸爸妈妈们无需再为“暑假何处去”而忧心,把孩子接到家后便是晚餐、休闲,享受每日的亲子团聚时间。

事实上,由政府、企业、家庭共同搭建的社会保障体系,在世界范围内已有所实践。 日本由过去的“家庭支付社会保障”转换至“社会保障支付家庭”,“国民皆保险·国民皆年金”,由社会承担护理照顾家庭老幼的责任。在欧洲社会模式中,全社会共担风险、共享机会,全职照料家庭的成员同样由国家支持并提供保障。而在中国,政府、社会组织、企业等社会力量逐渐为老年人提供的各种生活所需的服务, 社会参与家庭成为趋势,家庭不再只是一个家内部的私事,成为了社会的共同责任。

即使是司法层面,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强世功也认为, 爱的难题不能依靠以理性计算为代表的法律。 更理想的解决方案是把婚姻家庭纠纷从目前的民事一庭中分离出来,设立独立的“家事法庭”,或在目前法院体系之下设立专门的“民事四庭”,避免将家庭等同于基于契约搭建平台,而是将其视为抚慰人心的温床。

当光束渐起,家务劳动从幕后走向社会台前,经营家庭的压力将被逐步纾解。家庭的维系渐渐远离精密的计算,取之以爱的归位。

申燕萍所向往的,是侄子丁进和侄媳的家务劳动分工模式。丁进和妻子都是体制内职工,二人有所侧重地分担家务。丁进更多承担拖地、吸尘等重活,妻子则负责折叠衣服、整理收纳。


丁进夫妇一同做家务


周末,小两口邀请申燕萍来家做客,妻子炖菜时,丁进也没闲着,给厨房的碗柜清洁、消毒。糖醋排骨出锅后,丁进系上围裙,“大厨要一展身手了”,不一会儿端出一菜一汤。申燕萍笑道,两个人早把“竞争关系”抛之脑后,互相夸赞对方的手艺。
“到了年轻一代,观念就和我们不一样了。”申燕萍对未来抱有乐观态度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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